“天涯遠不遠?”


看到那個經典小說的開篇之問,王會講呆坐了足足十分鐘。回憶起1995年的那個場景,王會講說:“這一問就像一塊大石頭,猛地砸到我心里,波浪翻涌。”


那年,王會講16歲,正讀初二。


從那以后,王會講夜夜難眠,眼前總晃動著李白的影子,還有他那句豪情萬丈的詩:“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。他向往的當然不是武俠的天涯,而是書畫的江湖。


1979年,王會講出生于河北安平耿官屯。那里田地瘠薄,王家度日艱難。父母對小兒子并沒有太多期許:“學習好就供,不行就去打工。”


1987年,王會講8歲。他上了耿官屯小學。他跟別的小孩不大一樣。每次走到學校門口,他都會停下來,盯著校名端詳半天。“字是我們村程來對老爺子寫的,柳體,遒勁而靈動,每次看見,都不愿離開。”


童年時候,農村男孩大多會滿世界跑。王會講卻不怎么出門,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,“制造”著自己的快樂:在磨平的磚頭上刻字,甚至從地里挖出膠泥活熟,分成小塊,再陰干,最后刻成一幅麻將。“136張牌,有花有字,跟真的一模一樣。”


有一回,王會講跟奶奶走著去深縣趙八莊玩。在小火車站的一個門店里,他看見一個老頭正往布卷軸上寫字,他盯著看了很久,奶奶拉了幾次都沒拉不動。30多年過去了,王會講對此依然念念不忘:“趙八莊跟我們相距十里,‘天涯’一樣遙遠。”


第一次“天涯”歸來,王會講纏著娘要了5毛錢,買了筆和墨,然后四處踅摸廢本和報紙,學著老頭的模樣,一板一眼的寫字。


在父母眼里,寫字營生非常不靠譜。再跟大人要錢換紙墨,十回倒有八回會被呵斥。“那時候還小,沒少為買紙墨的幾毛錢難過得掉淚。”


在耿官屯人的印象里,“王會講的名兒起‘反’了,他就像個‘小悶葫蘆’,不怎么開口,也沒什么玩伴,有點怪。”


說他怪,是因為村里人發現王會講這個不大點的小孩,常常一個人跑到墳纖兒里,沖著石碑發呆。“我想練字,可沒字帖。我們村西有一片老王家祖墳,碑陰上密密麻麻刻著字。”


有一回,一個大人突然惡作劇地大喊一聲,王會講嚇得差點尿了褲子。


村里人也知道王會講字寫得好。耿官屯有給老人們送春聯的習慣。有一年,王會講到大隊部寫信,正趕上寫春聯。


村主任對他說:“會講,你試試。”他二話沒說,抄起筆就寫,筆走龍蛇。“嗬!小家伙有兩下子。”一個小時,任務完成了。村主任給了他五塊錢。



這是一筆巨款,很長一段時間,王會講想起這事,都會笑出聲來。


王會講癡迷字畫,對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安平縣絲網業如星火燎原,一夜之間,絲網作坊星羅棋布。


父母希望“學習不好”的兒子早點畢業,到絲網廠里“拔絲織鑼”去。


1993年,王會講14歲,讀小學五年級。那年秋假,王會講一邊聽著戲匣子,一邊把秧上的花生“摔”下來。父親發現,一身泥點的王會講突然扔下花生秧,抱住了戲匣子。“啟功先生在中央臺講書法,我被迷住了。”


王會講對爸爸說,“我要去北京學書法。”


爹問:“學這個干嘛?”


王會講答:“我以后也要當書法家。”


爹順手就是一巴掌。王會講并不甘心,第二天一大早偷偷揣上50塊錢,一路小跑到趙八莊車站。


王會講不知道,那個車站已經廢棄,根本不上下旅客。“我眼巴巴看了一天,能上人的一輛也沒停下來。天黑了,我才餓著肚子往回走。”


在路上,王會講滿臉是淚。他向往北京,那里是他新的“天涯”,可他去不了。


轉眼升到初二,王會講的學習仍然沒有起色。因為除了練書法,讀古詩詞和小說外,他壓根不學數理化。語文老師逯雙祿說:“課學完了,他的所有課本上寫滿了卻是練字的筆跡。”


就在那一年,王會講看到了《天涯·明月·刀》,以及那個經典的答問:


“天涯遠不遠?”


“不遠!”


“人就在天涯,天涯怎么會遠?”


古龍的回答,王會講那時理解不了:“天涯在遠方,人怎么就在天涯呢?”從此,他夢想著到天涯的江湖去。“那里陽光明媚,水秀山清,花香鳥語。”


1996年,王會講17歲。6月21日,中考結束了。王會講沒有按照父母的設計去做絲網。


當天下午,就和同學踏上了從安平開往衡水的汽車,兜里揣著奶奶給的700塊錢,他心里從未有過的暢快。


經親戚介紹,王會講進了衡水一私立學校辦的“內畫”學員班,學制一年。老師有王習三、田茂懷、張蘊韜、王學明、馮書根、李曉曉、李炳毅、陳晉……后來他們大多成了聲名遠播的書畫大家。


王會講一咬牙,交了半年的學費,剩下100元飯錢。“兜里錢太少了,只能節衣縮食,每天吃饅頭就閑菜。”


天氣冷了,飯錢沒了,王會講突然被學校點了名:“剩下半年的學費到底啥時候交啊?”他支支吾吾,滿臉通紅,覺的面子掉在地上,滿地是渣兒。


英雄氣短,王會講躲進被窩哭了一夜。


他知道,必須先掙點錢。


他找到干墻體廣告的三舅。三舅對他說:“跟著我干吧,一天50塊錢,我干不動了,就把這一攤兒給了你。”


寫墻體廣告是殺雞用牛刀,王會講上手很快。但這活是純野外作業,大冬天涂料摻上水就結冰。“刷子蘸上涂料往上刷,還沒到頂就凍上了,漆皮一塊塊往下掉,只能點一堆火,把調好的涂料放到灰燼里煨著。”


有一天,寒風如刀。王會講騎著自行車去了邯鄲峰峰礦區。他剛滿頭大汗地推車上了一條長坡,綁在后座的涂料筒突然掉下來,滾進幾十米深的山澗里。


漆筒墜地后那聲悶響,讓王會講瞬時崩潰,他一個人面向大山號啕大哭,淌下來的淚像冰刀一樣劃在臉上。“感覺到了天涯海角,前邊沒路了,跳下去的心都有。”


后來,王會講斷了這門差事。倒不是因為吃苦受罪,“那時候時興拖欠,干了活兒給不了錢,連本兒都收不回來。”


那時,他的好多同學都在老家干起了絲網,個個混得有模有樣。他的父母也希望小兒子知難回頭。


王會講沒有回頭。經同學介紹,他開始畫內畫謀生。


他仍然沒掙到錢,最難的一回,他跟合租的哥們只剩下一小把米。哥們跟他說:“咱炒米吃吧。”王會講慢慢嚼著小米,什么味道也沒嘗出來,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。


此時,他已明了人就在天涯,也嘗盡了江湖滋味。“我就像一條小魚兒,不停的游,可就是長不大。”


2001年,王會講22歲。他結婚了,妻子的專業是畫鼻煙壺。他們的愿望極其直接:“一年攢下一撂空酒瓶,頓頓有點酒喝,日子自然就過得好了。”


第二年,妻子用王會講練字的報紙包了畫好的鼻煙壺往外送。一個很偶然的機會,孔祥前看到了報紙上王會講寫的字。


孔祥前,筆名孔方,號千山孤客,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、工筆畫學會會員。孔祥前說:“那時我定居衡水,以賣畫為計。會講的字已臻佳境。我們切磋技藝,互為師友。”


但在王會講看來,孔祥前是他的導師,隨其習學工筆,后主事畫虎,作品由孔祥前代賣。“剛開始的時候,我的作品壓根沒人問津,可孔先生每次都把錢一分不少地放到我手里。他是個俠客。”



經過幾年的打磨,王會講的工筆老虎絲毛自然,纖毫畢現,惟妙惟肖,形神備至,已屬“皮毛走獸”中的上乘之作。


2008年,王會講進入中央美院,研習書畫。后因畫畫題款,主攻小楷。


2010年,王會講31歲。衡水市文聯、市書法家協會、市書畫院共同舉辦“大雁島杯”書畫展。王會講興之所至,淋漓酣暢地書寫了一幅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小楷參展。王會講出道即至峰巔,斬獲一等獎。時任衡水市文聯主席劉月卯說:“此作品吸收元倪瓚、文征明之法,假以時日,會講當有大的成就。”


當時,王會講已負絕學,卻仍是書畫江湖里的“掃地僧”。


又是十年艱苦的天涯跋涉。他再度追隨已名滿天下的孔祥前,主研山水,一筆筆描摩心中“天涯”“江湖”的樣子。同時,得遇書法名家杜長榮、王福君傾囊相授。十年間,他書畫并進,相映相成。著名學者王學明評價說:“其畫矞皇宏麗、造境悠遠、蓄韻幽微,令觀者如入世外仙山;其字法度嚴謹、清氣襲人,娟秀而有骨、端莊而不僵。”



2020年秋,王會講41歲。“問道·青山”王會講書畫作品展盛裝啟帷。觀者如云,好評如潮。王習三、田茂懷等書畫大家親臨現場頷贊不已。


尾聲


筆者為什么要寫王會講呢?就是站在2021年的當口,猛然意識到:人生行走天涯的最終結局,其實就是一個個選擇和堅持疊加起來的總和。沒有人能依靠天賦成功,只有勤奮才能讓凡人成為英雄。


如果你正經歷著王會講曾經歷過的艱難,請相信只要你在奮斗,那么你已在天涯,你的江湖終將迎來云開霧散的明天。


作者:水三  編輯:李耀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