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楊新城,相識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一次新聞培訓班。
那次培訓,是衡水日報社在五公村開辦的。每縣大體三四名稍有名氣的農村“秀才”,還有市直企業幾個嶄露頭角的筆桿子。新城是某工廠的秘書,那時就常有稿子見報了。那年我剛到縣革委宣傳科搞報道,被派去做些配合服務的雜事,有幸全程跟班學習,所以和他們常以“同學”相稱。
新城讀書很多,頭腦機敏,出稿快、質量高,所以常得報社領導稱道。每次到附近村莊實習采寫新聞,也總是派他牽頭帶隊。因接觸較多,我們自然而然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。
對這次相識相交,新城曾深情地寫過回憶的文字。他在評介我的詩集《案牘余韻》時說:“在相識的日子里,我們在五公的林蔭路上,在招待所的大槐樹下,在月明星稀的夜晚,談著各自的家庭、家鄉,談著那個年代青年人的理想,讀過的書,看過的電影,心中崇拜的作家。那時我感到他是那樣的實在,對家鄉是那樣的熱愛,雖然年歲不大,但對饒陽的歷史典故知道很多,使我初步領略了冀中平原這塊沃土深藏的文化底蘊和甜蜜。”他對我的評價雖有過譽之處,但溢于筆端的濃烈真情卻令人感動。
那次培訓班人才濟濟,很多人后來在不同領域干得風生水起。僅涉身政壇的就有不少佼佼者,有幾個甚至成為我的頂頭上司。新城即是其中之一。
1995年,新城由市委機關到饒陽掛職副書記,縣四套班子對他首次接待,我就曾經參與了安排。老朋友走馬上任,我自然十分欣喜。但我把這種欣喜藏在心底,見面只是規矩客氣地喊他的職務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自己對很多“人一闊臉就變”的現象早已司空見慣。所以每逢遇到那些身居高位的舊日熟人,我既不巴結奉承去套近乎,也不背后議論賣弄關系。新城長著一雙洞察幽微的眼晴,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。他后來在文章中,說我“并未表現出特別的熱情,也恭恭敬敬地喊書記。但在我們眼神相對的一剎那,卻有一股熾熱之情。”
新城在上層機關浮沉多年,難能可貴之處是身上沒有“官氣”,言談舉止仍是書生本色。記得有一次他到我的辦公室,大聲說:“到了你們一畝三分地,也不讓到家吃頓面條啊!”此話似是指責,一劍封喉,但叫人一下又看到那個直言快語的文友形象。其實我早想叫他吃飯,只是不知拉誰作陪合適。官場中人,身不由己。凡組飯局,都有很多講究和顧忌。為和領導層的人等距離交往,我多年雖經常周旋于此類場合,但卻極少主動請客。新城提出此事,我是絕不能含糊或推托的,就說:“早給你準備了好酒,你說叫誰陪喝吧?”他爽快地說:“就叫那幾個同學,外人一個不要!”聽他如此一說倒叫我非常佩服。因為他只是珍惜同學之誼,并沒任何搞“圈子”(圈子是他小說中反復玩味的一個詞)之類的想法。
我們當年那個新聞班,只有兩個女生在縣城工作,雖平常無甚聯系,但聽說新城相約,還是分外高興,欣然而往。那天他敞開心扉盡興而談,似乎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青蔥歲月。我聽出,他對仕途進退的看法通透,非常超脫,只是強調以后想繼續搞文學創作。并對我說:“你在基層官場比我熟,有機會也該寫點兒東西。”看他的言談和抱負,不像掛職鍍金夢寐升遷的領導干部,分明是立志下來體驗生活的作家了。
1996年饒陽遭遇特大洪災,新城又經歷了嚴峻考驗和人生歷練。那時他奉命指揮固守南堤西段。這段堤防至關重要,一旦崩潰縣城就會立即變成澤國。他深知擔子之重,帶領干部村民日夜堅守,堵漏打埝,摸爬滾打,巡堤搶險。作為一個剛出機關不久的干部,在陌生環境中遇到如此急難險重的任務,其困難和危險可想而知。
因當時縣城岌岌可危,我指揮相關人員把政府重要檔案存于農行三樓,機關電話和炊具食品則搬到剛建兩層的政府辦公樓平臺。有次新城回來匯報,說已好幾頓沒有吃飯,我就趕緊叫伙房給他烙了幾張油餅。他草草吞咽幾口說:“我的伙計們還沒吃呢!”就把烙餅用報紙一卷,夾在腋下匆匆而去。那天他身穿短褲,光著脊梁,肩背上泛著曬暴的皮屑和凝結的堿花。在暴虐無情的洪水面前,堤段就是戰場。他在前線,我在后方。前線一旦失守,后方必遭滅頂之災。“同生死,共患難”,關鍵時刻絕不僅是一句空洞的口號。
因滹沱河超量放水,最終導致縣城下游潰堤。洪水過后,救災任務十分繁重,我們都忙得焦頭爛額。有次他忙中偷閑和我說想寫部長篇,題目就叫《河水流過的日子》,并說:“通過這次抗洪,我認識了很多人,思考了很多事。”創作長篇談何容易,所以我開始以為他不過說說而已。但令人驚喜的是,不到三年,他果然由國家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《河水撩人》。然后一發而不可收,又接連創作出版幾部引人入勝獨具看點的官場小說。在文學日益邊緣化的情況下,能夠贏得讀者歡迎和市場青睞,新城可謂脫穎而出,成就不凡。過去我讀過幾十部官場小說,比較起來最喜歡張平的作品,例如《天網》《抉擇》《國家干部》《十面埋伏》《法撼汾西》等,都細看過多遍。現在和文友談到愛讀的官場小說,卻總是想起新城的《布局》《位子》《河水撩人》《誰主沉浮》等。
書此小文之際,想到二十年前曾贈新城一詩,現錄如下:“細品美文伴孤燈,字里行間見真情。小鎮執手談立志,寒舍把盞話筆耕。淡泊寧靜常自守,榮辱升沉貴從容。深感勉勵心良苦,輾轉反側到天明。”詩中的“美文”指他回憶我們友情的那篇文章,“小鎮”就是共同學習談心的五公村。
作者:何同桂 編輯:李耀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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