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深處有一棵樹,一棵普通的白楊樹。它粗壯茂盛,大氣端莊,挺立在生產隊打麥場北面的土埝上。


土埝是滹沱河邊的護村埝,與北大堤平行。隨著河水改道,作用消減了,人們開始挖掘取土。埝,斷斷續續,幾乎被夷為平地。這棵樹就長在殘存的土埝上,枝繁葉茂。老人們說,這是當年為防洪種下的,是僅存的一棵。雖然我們這一帶不缺少楊柳,但它長在老土埝上,自然被人們另眼相看。喜歡在這里乘涼、吸煙、歇地頭。也是隊上派工、開會的地方。


樹北面的一方地是隊上的“保命田”,近水好肥都用在這塊地。鐘聲一響,大家都聚在樹下,悉聽隊長吩咐。老楊樹見證過鼓足干勁、力爭上游,見證過勞動競賽的火熱場面,也洞察了生活的另一面。


上世紀七十年代末,社員到隊上參加勞動,出現了“混工”的說法。聽到上工的鐘聲,先要在樹蔭下懶洋洋地抽一鍋“地頭煙”;有人隨身帶來了牛子牌(一種賭博的工具)、撲克,開始玩“拱小?!薄肮柏i”;女人們有的納鞋底兒,有的織毛衣,也有的閉上眼睛睡大覺。


我當年高考落榜后,曾到生產隊“混過幾天工”,但既不會“拱牛”,也不會“拱豬”,屬于另類。有人從外地捎來一本剛出版的小說《生活的路》,反映知青生活的(忘記了作者是誰),正好靠在楊樹上讀小說。


記得一次有位老人從此路過,看不慣社員懶散的樣子,扯開嗓子喊:“太陽曬著啦!太陽曬著啦!”意思是時間不早了,該干活了。


“拱?!钡膭恿藙拥胤剑廊还爸嬷?/p>


樹蔭大,乘涼的人就多。生產隊議事在這里,閑話謠傳在這里,哄孩子的老太太也常常一手領孫子一手牽羊,孩子在樹下玩土,羊在旁邊啃草,“革命生產兩不誤”。


麥子上場的季節,社員們常在樹下放一桶井巴涼水,渴了就蹲下身子,吹掉揚場落進的麥糠,大口大口地喝一氣。有些冒失的小伙子,只顧喝水,臉和鼻子都蘸在水里,老人們就會在其屁股上打一把掌。輪到自己,照喝不誤。白楊樹臨著大道,做小買賣的、過路的外村人,也時常在此逗留喝水,尋人問路,說笑如歸。


傍晚,太陽從遠方照射過來,將老樹染成金黃。晚風搖動著樹梢,樹葉子刷刷作響,像鼓掌、像大笑,像一位滄桑的老人,居高臨下,手捻胡須,審視著村莊發生的事情。


麻雀在這里集結,它們晚上要住在這兒。仨一群倆一伙,先在附近的莊稼上、草叢里逗留觀望,等人慢慢散去,周邊清靜了,才試探性地落在樹上。到晚上,滿樹都是麻雀。估計和相鄰的打麥場有關。麻雀們也知道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道理。


雀們選擇在這棵樹上落腳,雖占據了“風水寶地”,也經歷過一次天災。一個夏日的晚上,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成為鳥群的滅頂之災。次日晨,看場的老劉頭足足撿了兩大篩子麻雀。


冬天,北風刮走了樹上的葉子,草也枯了,麥場也干凈了,周邊一片蕭條。麻雀們搬家到村里,幾個拾糞的老頭常聚到樹下。他們把糞筐糞叉一放,靠在土臺的陽坡上,點著煙袋鍋子,有說不完的話。偶爾,有一群孩子跑到麥場打陀螺,鞭子甩得啪啪直響。老樹不寂寞。


1985年10月,我當兵復員回家,到村口時第一眼就看到老白楊。它高高地挺立在土臺上,風一吹,樹枝不停地搖啊搖的,深情地和我打著招呼,似有話要說。弟弟告訴我,土地大包干以后,地分到了各家各戶,隊上的打麥場被分成若干個小塊,有的起土墊了莊基,有的依然作打麥場。不吃“大鍋飯”了,人們可勤謹了,爭強好勝地過日子。誰也沒空在樹下扯閑篇了。


現在,這棵樹分到了我家名下。


一天,我來到樹下,踮著腳登上土臺,雜草叢生,不少破磚爛瓦堆在那里。顯然好長時間沒人來過了。我突然想起了生產隊開會的情景,想起了當時的熱鬧場面,想起了“拱牛”“拱豬”的社員們,想起了那本《生活的路》……


站在土臺上,向東眺望,遠處是南呂漢村的舊址。兒時的夜晚,那里總有幾盞燈火。為了避水,多數村民搬到堤北,只剩下幾戶人家。依稀記得那幾處散落的土坯房。有位肩背糞筐身穿一身粗布的老人,屁股后面總跟著一個半大小子,弱智,名“瓜”,穿著自家染的藍布衣裳,常將手指含到嘴里,拼命地追趕被風刮跑的“滾蛋棵”。坯房西側有幾棵垂陽柳,掩蓋著一片墳地……像極了一幅俄羅斯油畫。


時光荏苒。目前,這里是一望無際的蔬菜大棚,是“饒陽縣百里綠色長廊”。棚內的葡萄一嘟嚕一串兒,像翡翠、像珍珠;蔬菜瓜果,碰鼻子香;北面是“蔬菜育苗基地”,育種、發苗、管理,全程電腦操作;方田林網,修上了公路,四通八達;東邊的瓜菜市場停滿了拉菜的汽車??蜕獭⒉宿r打箱裝菜,忙得不亦樂乎;市場上空飄揚著五星紅旗,喇叭里唱著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真是新時代,新氣象。


一位老奶奶問我,土臺上的老樹像什么?我說像酒杯,土臺是杯座,樹身是杯腿兒,上面盛滿了葡萄酒。她搖搖頭說,那是你們“酒人”的眼光。我看像個香爐——“燒著高香”。說完哈哈大笑。當然都是玩笑話。


玩笑歸玩笑,幾十年過去了,樹下的人事鳥事沉淀在我的記憶里,總也揮不去。


作者:劉善民  編輯:李耀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