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年輕時一度癡迷寫小說,但屬于熱情有余天分淺薄的那類。雖“屢敗屢戰”,可是發表不多且質量平平。
當年文學歷練的收獲之一,是收到過數不清的退稿箋和一百多封編輯的來信。這些信件我至今裝在幾個牛皮紙袋里收藏著,偶爾翻看,仍為編輯的熱誠和認真而感動。
這些來信中,《天津日報》辦的《文藝》雙月刊最多,共有十來封。從字跡看還似出于同一個編輯之手。我當時曾反復閱讀思考這些信件,從語氣能揣摩出此人對稿件似有取舍的權責。但來信從未簽過個人名字,只署“文藝編輯部”。后來給我發過兩次稿,郵寄刊物竟連信也沒寫。依我有限的閱歷,作品一旦被采用,隨寄樣刊往往會收到一封編輯便簽,有的甚至還讓談談創作體會。這自然是為了便于聯系,并不是希圖收獲一個作者的感激和回報。作者自然更想了解編輯姓名,這是不言而喻的。
這份《文藝》雙月刊是孫犁先生倡辦的,初名《文藝增刊》,其《致讀者作者》《辟欄說明》及《更名縮短期刊啟事》等,都是孫犁親自撰寫別開生面的精短美文(均收于《孫犁全集》第六卷)。
該刊繼承孫犁多年主編《文藝周刊》的傳統,重視自由來稿,傾力培養新人,每期目錄都在《人民日報》刊登,在全國影響不小。
就在剛由季刊改為雙月刊不久,該刊刊發了我的短篇小說《玉琴》,內容是寫一個農村支書的媳婦,作為“賢內助”處理娘家宅基糾紛的故事。也許當時在該刊發稿不大容易,所以引起地區文聯領導的重視,幾次叫我參加文學活動,還把省作協首期作家班的唯一指標給了我,通知我參加省里召開的青年作者座談會。這兩次機會雖因故皆未成行,但我對編發這篇小說的編輯卻始終心存感激。因除本地報刊外,我此前只在省報副刊發表過兩篇文章,還從沒上過較大的文學雜志。這篇發稿使我興奮莫名,以為摸到了文學殿堂的門檻,也刺激了急于求成的發表欲望,就連續寄稿十幾次,但卻再也沒能發表。幸喜那個編輯每稿必退且附一信,除指出明確的退稿理由,也不吝熱誠的鼓勵之語。盡管總不署名,但瞅著熟悉可觸的筆跡,我對此人似乎有了一些親近感。
1986年,我到縣政府辦主管綜合文秘,因事務雜亂中止投稿。沒料到1987年《文藝》竟然又刊發了我的小說《我是委員》。這篇小說是一年前寄的,如不發表我早已忘卻了。印象較深的是還得到70元稿費,幾乎相當我那時一個月的工資。
這次發稿與上次相同,只寄來雜志,卻未附一字。我盡管不再投稿,但總覺這個編輯有些神秘甚至有點奇怪。他退稿時十分認真,總是不吝筆墨指出瑕疵,發稿后卻又顯得不冷不熱,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。
我對這個壽命不長的刊物印象極深,連續訂過好幾年,而且總以為主編就是孫犁。及至多年后讀到孫犁的《記鄒明》一文,才知道該刊主編是個叫鄒明的人(那時刊物都不印主編責編之名)。孫犁在文章中這樣說:“我有時辦事莽撞,有一次回答丁玲的信,寫了一句:我們小小的編輯部,于是外人以為我是文藝雙月刊的主編。這可能使鄒明很為難,每期還送稿子征求我的意見,我又認為不必要,是負擔。”我這樣的基層作者,自然是孫犁所指的“外人”。
《記鄒明》,是孫犁晚年回憶文壇故友最長的一篇文章,足有五千多字。他說:“很多外人,把鄒明說成是我的嫡系,這當然有些過分。但長期以來,我確把他看做是自己一個幫手。”“他是我最接近的朋友,最親近的同事,初交以談,后來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波折變異。”“我這副科長,分管《文藝周刊》,手下還有一個兵,這就是鄒明。他是我第一個下級,我對他的特殊感情,就可想而知了。”
談到鄒明的工作,孫犁更是非常肯定地說:“我對他看文字的能力,是完全信賴的。”“我寫了東西,自己拿不準,總是請他看一看。”“他的資歷、影響,他對作家的感情和尊重,他在編輯工作上的認真正直,在文藝界得到了承認。”
但這樣一個好編輯卻命途多舛。鄒明曾受牽連調離報社,文革后因孫犁力薦才回來主編《文藝》。按孫犁所言,“他的官運不通,可能和他的性格相關,他脾氣不好。在報社,第一階段,混到了文藝部副主任,和我那副科長,差不多。第二階段,編一本默默無聞、只能銷幾千份的刊物,直到今年十月一期上,才正式標明他是主編,隨后他就病倒了。”令人扼腕的是,鄒明1989年冬抱憾離世,傾注滿腔心血的《文藝》也同年停刊。他去世后,孫犁先生立即寫出長文發于《光明日報》,并多次提醒老朋友們關注此文。他對與鄒的友情念念不忘,縈系于胸,以至常常夢見老友相會。據段華所著《孫犁年譜》記載,鄒明逝后第二年的7月19日,孫犁在《書衣文》中悲愴記載:“夢見鄒明,失聲痛哭。”據劉宗武編孫犁的《書衣文錄》載:1990年7月19日晨,孫犁又寫道“昨晚夢見鄒明,似從陰間請假歸來探望者,談話間,余提及已囑李牧歌將紀念他的文章,及早匯印成書,不禁失聲痛哭。鄒瘦弱,神色慘淡,似頗不快,余急呼牧歌慰之,遂醒。”由此可見孫犁對他的感情之深,懷念之切。
最近有幸結識孫犁研究的著名專家段華,在其辦公室看到許多珍稀資料。他電腦中收藏著多方搜求的數百封孫犁先生和友人的來往信件。他熱情地打開幾頁請我瀏覽,一封一封如數家珍。這時我突然想到,段華肯定存有鄒明的信件和手跡,那些對我認真指點的信件是否和鄒明有關呢?于是我用微信圖片把兩封保存完好的舊信發給段華,他認真比照后,十分肯定地回復:“看了您發來的信函,找到資料,比照很久。從行文筆法上看,《文藝》給您的那兩封信,就是出自鄒明同志之手。”并用微信發來鄒給他的親筆信叫我反復對照。我興奮地說這樣的信自己有十來封,有鋼筆所寫,也有鉛筆所書,但筆跡是一致的。段華回復說:“如果是同樣筆跡,基本可以斷定都是鄒明同志親筆所寫!”
我心中釋然了。自己雖沒寫出什么有影響的作品,但對那些默默無聞悉心指導幫助過自己的編輯老師應該銘記終生。
這里面自然包括鄒明同志。
作者:何同桂 編輯:李耀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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