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村熏肉
滕章申

在武邑縣西桑村的晨光里,總晃著個一瘸一拐的身影。誰家娶媳婦擺宴席,哪年除夕宰豬殺羊,這個身影準會出現在煙火最盛處。他是王福來,村里人更愛叫他“王拐子”——不是不敬,是帶著疼惜的熟稔。這位傷殘軍人,雖然腿上還有淮海戰役中留下的彈痕,卻把日子過成了一爐溫吞的煙火。
養傷那幾年,王福來跟著師傅學了熏肉的手藝。退伍回村,腿腳沾不得泥土,他便在供銷社的食品店里安了身。旁人看他走路蹣跚,可一拿起刀來,腕子穩得像釘在案上;熏起肉來,火候掐得比鐘表還準。煺毛、切塊、熬湯、熏制,每一步都透著股利落勁兒,仿佛腿上的不便全順著肉香飄走了。出鍋的肉往案板上一擱,油光裹著醬色,咬一口,肥的化在舌尖,瘦的帶著嚼勁,連骨頭縫里都浸著香料的醇厚。鄉親們總說:“福來的熏肉,吃的是味道,暖的是人心?!?/p>
歲月爬上鬢角時,王福來體力漸衰,便喊來侄子王紅星搭手。這后生眼亮手勤,看叔切肉時刀與案板的節奏,記熏制時糖煙起的濃淡,沒多久就把全套手藝揣進了心里。王福來看著他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,眼里的笑意比灶火還暖——手藝有了傳人,就像老樹根上發了新芽。
改革開放的風一吹,西桑村的集市活了起來。王福來的另一個侄子王紅彥,在村口開起“紅星飯店”,請了堂弟王紅星掌勺。灶臺上的火光里,王紅彥的兒子王保迎總蹲在旁邊看,看堂叔怎么把砂仁、八角的香氣融進肉里,怎么讓糖煙在鐵鍋里轉著圈兒給肉“上色”。三年時光,他手上的燎泡結了又消,終于能獨立把一鍋熏肉做得香氣繞著村子飄。王紅星看侄子的手藝扎實了,笑著辭了職,轉身帶著兒子在縣城開起了“熏肉店”,讓那股子煙火氣飄得更遠。
王保迎兩口子守著飯店,沒丟了老規矩。凌晨天剛泛白,就去挑帶皮的豬肉,豬頭要肥得勻,豬蹄得帶著筋。泡肉的水換了又換,直到血絲褪盡;香料按祖傳的比例配,砂仁增香,白芷去膩,山楂干藏著解油的巧思。湯鍋燒開時,蒸氣裹著肉香漫過窗欞,街坊鄰居就知道,保迎家又在“喂飽日子”了。
最講究的是最后那道熏制。鐵鍋燒得發白,撒上白砂糖,滋滋的響聲里,琥珀色的煙卷著熱浪往上躥。肉方皮朝下擺在箅子上,蓋上鍋蓋,糖煙就在鍋里打著旋兒,把每一寸肌理都染透。十分鐘后掀蓋的剎那,香氣能驚飛檐下的麻雀——那肉紅得像浸了晚霞,熏味混著肉香,深吸一口,連骨頭都要酥了。
后來,王保迎又琢磨起熏腸。五花肉切成細條,拌上姜碎、香油,裹著不稀不稠的淀粉糊,灌進洗凈的腸衣里。用線繩捆出一節節,下鍋浸熟,再經糖煙一熏,外皮就成了透亮的棕紅,咬開時油星濺在舌尖,香得人直咂嘴。有人說這腸像西桑村的日子,看著樸實,細品全是滋味。
如今,王氏家族的熏肉鋪子散在各處,你傳我個新配的香料,我教你個省火的熏法。鐵鍋上的糖煙還在冒,就像王福來當年一瘸一拐走過的路,雖有坎坷,卻把日子熏得愈發醇厚。這口從軍營傳到鄉村的香,早成了西桑村最暖的底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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