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讀宋史故事,忽生些許感慨。國恒以弱亡,漢獨以強亡。劉漢趙宋,強與弱,頗為相像。同樣中道波折,卻都氣數未盡,繼而綿延百年。文治立國的“弱宋”,享國三百多年,國祚竟比盛唐還長,僅次于武力稱雄的強漢。


宋朝掌故被小說家渲染太多。譬如聲勢浩大的梁山泊,宋江、武松與方臘,家喻戶曉。實則擒方臘的是韓世忠,當時還是跟隨童貫平叛的小軍官。說到權宦童貫,太監掌兵出使,已不多見,又能拜相封王,著實罕見,算是既壞又能的典型。


宋朝頗有溫情,厚道有加。看慣了人頭滾滾的青史,趙家得來天下,顯得很不尋常。趙匡胤兵變陳橋,黃袍加身,只奪權不殺人,以最少的流血完成了改朝換代。這邊說你不行,下來吧;那邊說那給你,上來吧。從后人視角看,簡直跟鬧著玩似的。宋朝的皇帝不大厚黑,既對前朝柴氏禮遇有加,世襲榮華;又在觥籌交錯間,將軍勛貴優哉游哉做了富家翁。


這些大概與宋朝開國沒有經歷太多殺戮有關,沒有你死我活血雨腥風的斗爭,也就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。昨天我跪你,今天你拜我;昨天是君臣,今天成同僚。大家不過是換了個更像樣的主子而已。然后繼續舞文弄墨,讀書酣飲,甚是融洽。如果不算立國初期攻川蜀、進兩廣、收南唐、滅北漢等統一的戰爭,重文抑武的宋朝不好戰、不嗜血,打不過,也不愿打。大概也因趙家兄弟久經沙場,深知刀劍是鮮血喂出來的,將軍是人頭堆起來的,搞大了恐怕就不是幾杯酒能解決的了。所以,趙宋官家寧可攢錢籌銀贖買失地,也不愿去搞武力收復,寧可歲貢磕頭,甚至向遼金喊爹稱侄,也不愿多開戰端。


然而,這個不愿打仗的王朝,卻有打不完的仗。就像一直與人為善,別人卻總是找碴掐架。沒轍了只能硬著頭皮支應一陣,然后見好就收。戰爭無休無止,和平彌足珍貴。這樣的宋朝,名將名相并不遜色,而且更有性格。北宋如曹彬、狄青、潘美、楊業,南宋有張浚、宗澤、吳玠、岳飛,等等。文臣宰輔更不用說,從趙普、寇準、范仲淹,到歐陽修、王安石、司馬光,再到李綱、韓侂胄、文天祥,個個聲名赫赫,星光熠熠。


宋朝的人物幾乎個個文武兼修。比如范仲淹,岳陽樓上的憂國憂民太過深入人心,不經意間淡漠了慶歷新政的變革與統兵征討的英武。再如宗澤,一介文官,慧眼獨具。不僅是岳飛的伯樂貴人,還能領兵抗金。軍事天賦與能耐,可圈可點。還有唐宋散文八大家,宋朝獨占其六,風頭無兩。宋的富庶、開明等歷史的側影,都讓人覺得“隆宋”之說,所言極恰。

閱讀這樣的宋朝,讓人心潮澎湃。相比起來一個叫虞允文的人物,倒是讓人更為喜歡,頓生敬意。


虞允文原本是個中級文官,作為副手跟著去前線督戰慰問。適逢新敗,慰問的主官處置不當,主將被罷免離營,接任的還沒趕到,一時群龍無首,慌作一團。金主完顏亮竊喜,迅速揮師南侵。膽如鼠、胸無謀的主官眼看大事不妙,索性當了縮頭烏龜,硬把虞允文推到了前面。當此關頭,虞允文不顧勸阻,執意親臨軍營,還自告奮勇地從慰問團代團長變成了沒有授權的臨時指揮官。書生意氣十足,膽略氣魄十足。


贏了越俎代庖,輸了背鍋活該。然而,時勢造英雄。注定要做歷史人物的虞允文,壓根就不這么想。他召集將士,緊急部署,曉之利害,動以情理,陳兵長江,背水一戰,把一盤散沙變成了嚴陣以待。大大咧咧的金軍,大出所料,鎩羽而歸。采石磯大捷后沒幾天,敗給書生的完顏亮,又遭兵變被殺,成了歷史笑柄。文官演武戲,儒雅英雄氣。此后虞允文儼然戰將一般,守鎮江、防川蜀,成為書生領兵、出將入相的傳奇。難怪毛澤東贊其“偉哉虞公,千古一人”。


明朝完人王陽明,南宋詞宗辛棄疾,都是虞允文式人物。他們書寫清風明月、古往今來,也揮斥金戈鐵馬、經世濟民。提筆安天下,上馬定乾坤。有雄心,有壯志,有韜略,有力行。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與世不朽。這大概就是所謂的“文以道俱”。


斯文正氣讓人通透,內訌窩斗可恨可嘆。外戰外行,內戰內行,主上猜忌,群僚吵鬧。秦檜害死岳飛,人人熟稔。名將名相張浚陷害良將曲端,韓世忠也曾嫉恨岳飛功盛。文天祥被俘后,仍然鐵石忠肝,一身氣概。元庭拿他沒辦法,殺不得,勸不降,打算放出去做個道士,結果同為狀元宰相的南宋降臣留夢炎卻補刀落石。甚至連千古伯樂、正直名臣歐陽修,竟也為了打壓武將勢力而以攻擊忠耿的狄青為能事。


宋朝的黨同伐異,似乎不亞于前朝的藩鎮割據。諸如岳飛等生前被提防構陷,死后卻加封追謚,極盡哀榮。輸贏誰人定,成敗又何憑?當世之遇與千秋之名,究竟誰人兩全。想來,讀史大概就是這樣,既血脈僨張,又心下戚戚。倘若不是為大道人心,又何必爭長道短。


作者:曹寶武  編輯:李耀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