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秋末登山，返回時經過一片玉米地，婦人在掰棒子，男人已裝滿三蹦子車，棒子粗實金黃，粒縫間曬紅了，好種。友人就想買現掰的，磨面做窩頭暄騰純香，愉快地與農人談起價格。我們緩緩前行，拐彎忽現幾棵高大的山楂樹，概有三五十年朝上，淺金色枝葉間紅果漫漫，樹下堆紅砌玉，還在落，滾燙的氣味與召喚一波波蕩出去，深谷里悄然無應。正是王維詩境：“澗戶寂無人，紛紛開且落。”


不忍踩踏，拾幾個吃，珠圓玉潤，軟糥可心。還有小山楂，果如櫻桃，肉薄些，但色味均更深一籌，舌尖跳蕩著野性。幼年秋天拾干柴，翻越大山下到十八盤底下，古木橫橋，溪水清洌，蝦鰍自在，老山楂樹枝葉疏離，吊著幾把小紅果，吃來沁涼，甜酸，立刻舌底生津胃腸蠕動，身體里的神醒了，溝谷不再荒涼。那么大的深山后來也訪過，但遇見一棵溪邊山楂樹，品嘗原始叢林之鮮味，難了。


我拽住低枝拉下來，力急，手腕勾出三角凹口子，白肉外翻，愣個神后血珠滋涌，不在意，又撞一下樹干，果子啪啪落下來，珠玉四濺。在樹下摘果或拿長枝打果子，這情景動人心魄，想是猿類站立成人解放雙手的激變瞬間。


老家南墻外曾有三五株百年山楂樹，中醫太爺祖上留種，樹下設碾道，三奶奶天天趕著毛驢軋草藥，頭臉撲著藥面像極了白毛仙姑。山楂白花花開了，果如青豆了，忒沉得住氣，驢蹄子釘了幾回掌，碾路墊了幾回土，猩紅的微型蘋果終于抓撓著嗅覺，垂到磨盤之上，蒙眼的黑驢也聞到了，側棱耳朵嗷嗷叫起來。仙姑笑了，小叔站在大門外墻頭上高喊：“打山里紅了！”孩子們挎著小包跑來，小叔早爬上高枝敲打，一嘟嚕一串帶著葉子砸在地上、碾道、腦殼上，村莊充滿了歡喜。山楂很快吃光了，漫長枯冬沒什么潤口，臘月傍晚，姑娘們結伴到三奶奶家串門，掃炕笤帚橫在炕心，三奶奶“歘”地撤走，姑娘們眼睛圓了，一堆圓咕隆咚的山楂滾著笑，快抓著去搶，微皺粘膩，味勝秋天十分。


我咀嚼著美的冬夜，惜眼前一地落紅。那村婦忙著收秋，初冬即會下大雪，抖摟著掰棒子太凍手，玉米就得擱山上躺一冬，春節后雪化了才能收，哪有工夫撿山楂。我真想坐樹下發呆，看松鼠、獾子小動物們歡歡喜喜吃吃藏藏，奈何路遠搭車，匆匆走了。


午后回鄉下參加婚禮，燕山北麓，青峰亂插，高速路如同專用御道，將斑斕秋色迎來送去，頗有快意，我卻還惦記那一地的果子：還是生活好了，人不與動物爭食。去年兩個表姐來看母親，搶著在鏡前比試互夸，一個穿紅羊絨大衣，千八百塊不眨眼；一個著黑羊絨大衣，說孩子老給買真穿不過來。一個說現在就是看外孫、跳廣場舞，一個說看孫子、捎帶全民K歌。一個說水果想吃啥買啥，一個說一箱一箱買了在懷里抱著吃。最后感慨：倒退十年都不敢想，變化太大了，時鮮水果不斷，小孩子哪里肯等酸杏、李子、小櫻桃？


想起夏季回鄉正值櫻桃熟期，晨跑見櫻桃枝上撲滿陽光露水，紅如瑪瑙白如珍珠，紅的張揚白的內斂，特采桃上露水洗眼洗臉，幻想能變得貌美色正。林間斜出一兩枝錦紅櫻桃，滾肥的大火焰珠子，潤甜非常，是極品野櫻桃了。坐墻垛上邊吃邊摘，給婆婆釀櫻桃酒去。家家櫻桃樹下一灘紅泥，老人也習慣了，不磨叨。


回到村莊，哥嫂在地里忙著放倒玉米，囑我自己撿山楂去，竊喜，我和二姐拿著籃子進房后玉米地，玉米尖上山楂樹冠累累的紅，葉子還青著，樹底蔭涼溫潤，堆堆包漿的南紅珠寶，一把把抓起，好生快活。彼處失，此處得。


山楂樹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嫁接成功的，之后父親生病后行動遲緩，也嘗試琢磨些來錢道，剪剪修修植活了一條地，心花亂開，待結果時山楂爛賤，他憤然砍了種玉米，留得三兩棵自吃。母親年年撿山楂，先挑出個大圓潤的留給我，賣一部分，再留些到年前做山楂罐頭。她獨坐窗前小榆木桌上捅山楂籽，電視唱著京劇　《鎖麟囊》，“世上何嘗盡富豪。也有饑寒悲懷抱，也有失意哭嚎啕。”那廂婉轉亮麗的善舉化解蒼涼的哀傷，這邊一盆無核紅果早撒下大把綿白糖，加水上鍋蒸了。冷卻后微粘、冰涼、酸甜，真有深谷野山楂之味，專解春節油膩，端一盤子連湯都喝光了。母親也裝瓶里給我們帶走些，2019年春節奇怪了，我們姊妹幾個都各找理由各種不帶，上桌一盤子山楂也沒動幾口，山楂葉餡包子反倒大受歡迎。山楂罐頭首次被冷落了。母親說她胃不好不敢多吃，天熱都得壞了，也沒人體諒。誰知那年端午節母親辭世，那些話就更扎心了。姐后悔說，媽得多失落，讓誰拿誰不拿，好像她被拋棄了。


撿著山楂想起母親那時表情，像凝固的山楂凍萬古寂寥，像一棵被迫遠離人群的野山楂樹，花戚戚開，果默默落，不被需要了。


年前，我也在燈下制作山楂罐頭，刻意聽母親的戲，“分我一只珊瑚寶，安他半世鳳凰巢。”聲腔珠圓玉潤，已不是哀戚，是體驗母親一板一眼做山楂的節奏。她定是想著孩子們，想著遠方和大年歡聚，做出好的味道，吃與不吃，于她愛意期望都承載了，不會執念。正如山楂樹只專注果子成熟，人與動物吃或是歸入大地，不會耿耿于懷，種子已就位，生命的輝光已散發，坦蕩釋然。


蒸好的山楂果愈發豐滿酸香，置于大玻璃罐內，喜興勾人，珠圓玉潤的紅，是山楂的魂，母親的心。


作者：綠窗  編輯：李耀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