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夜,我夢見郝老師擰著我的耳朵往講臺上拖,醒來,驚出一身冷汗。
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初中時代。那時候郝老師一直在我們鄉(xiāng)中學教初一初二數(shù)學,不知為什么鬼魂般游到了初三改教政治,還當了我的班主任。從此,我的厄運開始了。
郝老師一副永遠也不換的近視鏡,身子細得像麻稈,小眼,瘦長臉,剛到五十歲年紀,活生生一個干巴老頭。同學給他起外號“干棗核”。
我老家不是那個鄉(xiāng)的。老爸從外地調(diào)來當鄉(xiāng)長,老媽在財政所上班。我在那些農(nóng)村孩子面前極有優(yōu)越感,一上初中,我就成了一幫男孩子的大哥,連比我大的男生都叫我大哥,誰不聽我的,準會吃我和弟兄們的拳頭,誰敢告訴老師和家長,私底下挨的揍更狠。那些女生見了我,像老鼠見了貓。要不是我爸警告過,敢弄花花事就弄死我,我非得弄出一窩小兔崽子來。
還是說說郝老師吧。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把干棗核放在眼里。哼!你不就是比別人多兩只眼嗎(加兩片眼鏡)?難道比我初一初二時的班主任多長一個腦袋?要知道,從前的班主任對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我沒把郝海明這個班主任放在眼里,想不到他也沒拿我這個鄉(xiāng)長的大公子當根蔥。
讓我刻骨銘心的是,郝老師第一次給我們講政治,聲音洪亮,談吐幽默。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。我卻頭皮發(fā)麻:這不是搶老子風頭么!看到前桌邱大軍雞啄米似的,不住點頭,我的心臟就著了火。
邱大軍是農(nóng)村的,和我一起從初一升到了初三,平時我頂瞧不起他,膽小怕事,弟兄們沖鋒陷陣時,他總在后面拖拖拉拉。此時,我想在他身上搞個惡作劇。他穿的那件白的確良背心成了我惡作劇的戰(zhàn)場。我用鋼筆在他后背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烏龜。我又寫下一行字:大王八你太會舔腚了。對我的惡作劇,邱大軍不敢反抗,任我在他身上寫寫畫畫。
同桌早看見了我的杰作,笑得渾身亂顫。緊接著一屋子同學把教室掀翻了。
郝老師先是一愣,很快憤怒地撲過來,擰著我一只耳朵往講臺上拖。我試圖反抗,誰知一個干癟老頭,力氣出奇得大(后來聽說郝老師祖上是練武術的)。我一邊哎喲,一邊說:“你放手,我爸可是鄉(xiāng)長!”郝老師冷笑一聲:“鄉(xiāng)長有什么了不起,我治的就是官羔子。”說著,讓我把背心脫下來,穿到邱大軍身上,然后讓我穿上邱大軍的背心,命令我放了學穿回家去。
我當然不敢把邱大軍的背心往家里穿,半路上,用小刀劃了幾個窟窿,扔了。
那次事件后,我老實了好多天。但報復二字不斷在腦子里盤旋。
八十年代中期,學校還沒讓學生住校。下午一放學我就愛領著那幫小兄弟到學校周邊村里去撒野。離鄉(xiāng)政府最近的村莊叫小塔村。小塔村有一大片西瓜地,看西瓜的是一個叫傻二的小孩,十三四歲。那天我?guī)蓚€小兄弟去吃瓜,傻二趴在瓜秧上,緊緊護住一個西瓜嚎叫。我們仨一邊嘲笑傻二,一邊連吃帶扔,糟蹋了四個西瓜。臨走,我霸氣地說:“是學校的老師郝海明叫我們來的,你找他要錢去。”
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傻二他爹領著傻二真找到了學校。傻二指著我和兩個小兄弟說:“爹,是他們?!?/p>
郝老師問那四個西瓜多少錢,傻二他爹說五塊,郝老師從兜里掏出十塊,遞給傻二他爹說:“再買你仨西瓜,要個兒最大的?!?/p>
那天上午十點鐘,太陽很毒,像要把我們身上的血曬干。郝老師擠了語文老師的課,在全班學生面前,讓我們仨一人抱一個大西瓜,站在操場上。又打發(fā)同學把鄉(xiāng)長、校長、還有那兩個小兄弟的家長請了來。這些人一來,郝老師一邊狠狠地用巴掌搧自己的臉,一邊哭著說:“牛鄉(xiāng)長,劉校長,你們解雇我吧,我不配當老師,教出這樣的學生,給學校丟人?!?/p>
這時我抱著的西瓜“啪”一聲掉到了地上,我們的臉比西瓜瓤子還紅。
校長把全校從初一到初三所有老師和同學集合到了操場上。我爸首先作檢討。他表示,再有下次,就把我送進號里去。
從那以后,我不再稱王稱霸,一頭扎進書本里,像干枯的小苗狠命吸吮著水分。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,后來又上了大學??忌洗髮W那年,我爸離開那個鄉(xiāng)調(diào)任到市里。臨行前,他專門到郝老師家再三感謝。他要求我一起去,我沒那勇氣。
多年后,當我的孩子在學校流露出他爹當年的痞子相,老師不耐煩地說著教訓家長的話,我一下想起了郝老師。當我到處打聽郝老師的消息,卻得知他已作古好幾年。這成了我一輩子的遺憾。
大概也只有在夢里,才能再見到那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老恩師了吧。
作者:任秀紅 編輯:李耀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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